自八十年代起,我和父親的地位顛倒過來——他對我幾乎言聽計從,至少口是心非。我們從未真正平等過,有時我多想跟他成為朋友,說說心裡話什麼的,但發現這不可能。其實,幾乎每個中國男人心中都有個小暴君,且角色複雜:在社會上小暴君基本是衙役順民,不越雷池一步,「人闊臉就變」,對手下對百姓心狠手辣,這在歷代造反者身上尤其明顯,關鍵是轉換自如,無須過度;在家中小暴君必是主宰,無平等可言,不僅老婆孩子,甚至連男主人自己都在其股掌中。直到我成為父親,才意識到這暴君意識來自血液來自文化深處,根深蒂固,離經叛道者如我也在所難逃。回望父親的人生道路,我辨認出自己的足跡,亦步亦趨,交錯重合——這一發現讓我震驚。一九九九年年底,盛傳世界末日來臨。我開車從舊金山回家,夜深,月亮又大又圓,金燦燦,果然有末日跡象。父親在後座自言自語:「我怎麼活了這麼大歲數,人生總有個頭吧?」記得九歲那年春天,父親帶我去北海公園玩。回家的路上,暮色四起,略帶解凍的寒意。沿湖邊徐行,離公園後門兩三百米處,父親放慢腳步,環顧遊人,突然對我說;「這裡所有的人,一百年後都不在了,包括我們。」我愣住,擡頭看父親,他鏡片閃光,隱隱露出一絲嘲笑。⋯⋯二〇〇三年元月十一日,星期六,我像往常那樣,上午十點左右來到三〇四醫院病房。第二天我就要返回美國了。中午時分,我餵完飯,用電動剃鬚刀幫他把臉刮淨。我們都知道,最後的時刻到了。他舌頭在口中用力翻捲,居然吐出幾個清晰的字:「我愛你。」我衝動地摟住他:「爸爸,我也愛妳。」記憶所及,這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樣說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