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个时代的启蒙,有太多老家伙在我们眼前自杀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他们早在我们懂得翻开他们的书之前,便已纷纷死去。那样的自杀画面如梦似幻,栩栩如生。乃至于我们总错幻以为自己必在很久以前,曾亲临那自杀现场,目睹那慢动作(惟有慢动作才能造型出一种有条不紊,严格控制每一景致姿势的祭舞气氛)的死亡演出。像三岛,是在电视直播的全日本人眼前,切开自己腹部肌肉,持续锻炼了十几年的精实腹肌,就是为了这一刻演出。倘使电视画面特写,那把刃光四射的武士钢刀,慢慢贴近并将屏息刺入割开的,是一具中年男子沉甸甸白乎乎肚脐四周还是一圈黑毛的胖大肚子,效果应该减弱许多吧?或是川端,吸煤气自杀,这使他的脸容,在死后仍像羞涩少女微微泛着粉红。据说这是唯一一种让死亡形貌比生前还要美丽的自杀手法。再不就是投河的太宰治。(您不是在东京时,去近代文学馆看了日本人捞太宰治尸体的照片?小咏不是说要带您去看太宰治死的那条河?您不是说希望死前可以再去东京看一眼那条河?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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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我们会问:“为什么要有第二次?”在激烈清绝,饱胀着青春与衰老、回忆与欲望,近乎疯狂的逆悖时光之诘问,并让人讶然骇异“烧金阁”的第一次之后,“你和我一样,不喜欢这个结局?”重来,重起炉灶。布莱希特式地要死去的演员们起身,在老妇与少女的画皮间挑拣戏服,重新站位,灯光,敲导演板(“Action!”),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命运、语境、哲学论辩之位置,因之召唤起对同一组角色完全不同之情感……重来一次。 2、那一段时间,我在夜晚失眠时,常会在网上看一个叫马未都的老头说古董,因为这一行真正神秘和引人着迷之境,就在 “辨真伪”,所以他说起那些行里眼花撩乱、各种造伪的手法,就像划破唐传奇一个神秘剑客背上的囊袋,里头牵出无数小人儿,翻滚作打,百工技艺,各自炫耀那些以假乱真的绝活。 3、而我和蔡那时的相交,仔细想来,正是十五六岁ー个典型台北长大的台北小孩,和南部本省海线黑帮家庭出生的zhitu𨑨迌少年,像两只蜗牛,试探着彼此也懵懂的硬壳(虽然一踩就碎),和粘湿的柔软部分,无法掌握语言,但好像都是教官眼中坏分子的某种“前成人社交腔调”的启蒙。 4、常常在和一个人分别了很多年以后,重逢时错愕地听见他们在描述着一个陌生的、和你完全无关的你自己。像是一个你早已遗弃的、有着你的脸的死婴,却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在他们的温室里被孵养长大。你恐怖地想象着那个死婴,在他们的温室里,发出波波声响成长的情形。有一天,你在戏院里,或是隔旁的公用电话,或是公车后座两个聒噪的女人的谈话里,听见她们在谈论着“你”—那个早在某一处岔口和你分道扬镳的“你”。 “那不是我!”你在心里大喊。 5、我若有所悟。像进入一个更庞大更漠然的族类。像宿命性的巨大伤害在那时便已埋下伏笔。 6、面包店里的灯光明亮得如同白昼,慢慢地窗外的天光也亮了起来,已经是早晨了。但是他们浑然不觉,也一点都不想离开,只是坐在那儿吃着热烘烘的面包。
骆以军

原作者:骆以军

骆以军作品: 《故事便利店》 《匡超人》 《西夏旅馆》 《我们》 《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》 《女儿》 《无限阅读》
骆以军简介:

骆以军,台湾作家,祖籍安徽无为,1967年生于台北。作品以小说为主,兼及随笔、诗和文学评论。长篇小说《西夏旅馆》2010年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(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)首奖,2018年荣获第五届联合报文学大奖。代表作有《妻梦狗》《月球姓氏》《遣悲怀》《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》《西夏旅馆》《女儿》《纯真的担忧》等。 (更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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