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是那之后,每回我必然面红耳赤地,拎着一包换洗的脏衣物,像羞耻的嫖客闪进隔壁的洗衣店。我不知道其他那些大学男生是否和我同样心机——只为了在那昏黄的灯光里,可以有一瞬间,恬不知耻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,好好看个够。这许多年过去,我或已经与城市里诸多惫懒男子无异,偶尔在计程车后座,额抵车窗,瞥见骑楼摊贩女不可思议的艳丽容颜,或是进出捷运车厢咫尺贴身的娟秀少女,已不再在第一瞬间的诧异叹息后,继续迷惑耽想那些美丽的脸后面的故事。我亦习惯了在不同场合和一些美人儿面对面谈话而不再脸红结巴,或是突然空白失神。“啊,对不起?你刚刚说的是……”城市的教养让我们准备聆听身世的街廓和密室里叠放了一坛一坛“微波加热”故事,不再有那“从不断累聚的阴影往下望”,自一张美丽的五官悬垂绳索,往一处倒叙深井下降到黑暗、战栗核心的,“被囚禁在古堡里的公主”。美丽的女人不再有足以匹配她们的伟大故事,她们变成了橱窗里的海报,环绕她们的迷雾森林变成了一小罐敷脸面膜、真伪不分的LV樱花包或刘玉玲的爱马仕提包、香草精油、胸罩尺寸、体重数字……不很久以前,我记得她们会睁着美目,像是仅仅为了惊吓不怀好意的痴汉:“其实我……”“其实我酗酒”“我唯一爱的人是我哥”“我母亲她……”“童年迷路一次,街道皆沸腾浮起……”或是少女时期教室的阴凉光影,暗恋的一位国文老师……所以,在我这个年纪,我无法像数码相机清除图档那样,将那个阴暗、潮湿、闷热的洗衣店女孩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涂销,拿货时不曾发生过的某些启蒙小说里充满戏剧性的一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