或是那之后,每回我必然面红耳赤地,拎着一包换洗的脏衣物,像羞耻的嫖客闪进隔壁的洗衣店。我不知道其他那些大学男生是否和我同样心机——只为了在那昏黄的灯光里,可以有一瞬间,恬不知耻地盯着那张美丽的脸,好好看个够。这许多年过去,我或已经与城市里诸多惫懒男子无异,偶尔在计程车后座,额抵车窗,瞥见骑楼摊贩女不可思议的艳丽容颜,或是进出捷运车厢咫尺贴身的娟秀少女,已不再在第一瞬间的诧异叹息后,继续迷惑耽想那些美丽的脸后面的故事。我亦习惯了在不同场合和一些美人儿面对面谈话而不再脸红结巴,或是突然空白失神。“啊,对不起?你刚刚说的是……”城市的教养让我们准备聆听身世的街廓和密室里叠放了一坛一坛“微波加热”故事,不再有那“从不断累聚的阴影往下望”,自一张美丽的五官悬垂绳索,往一处倒叙深井下降到黑暗、战栗核心的,“被囚禁在古堡里的公主”。美丽的女人不再有足以匹配她们的伟大故事,她们变成了橱窗里的海报,环绕她们的迷雾森林变成了一小罐敷脸面膜、真伪不分的LV樱花包或刘玉玲的爱马仕提包、香草精油、胸罩尺寸、体重数字……不很久以前,我记得她们会睁着美目,像是仅仅为了惊吓不怀好意的痴汉:“其实我……”“其实我酗酒”“我唯一爱的人是我哥”“我母亲她……”“童年迷路一次,街道皆沸腾浮起……”或是少女时期教室的阴凉光影,暗恋的一位国文老师……所以,在我这个年纪,我无法像数码相机清除图档那样,将那个阴暗、潮湿、闷热的洗衣店女孩从许多年前的记忆里涂销,拿货时不曾发生过的某些启蒙小说里充满戏剧性的一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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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而我和蔡那时的相交,仔细想来,正是十五六岁ー个典型台北长大的台北小孩,和南部本省海线黑帮家庭出生的zhitu𨑨迌少年,像两只蜗牛,试探着彼此也懵懂的硬壳(虽然一踩就碎),和粘湿的柔软部分,无法掌握语言,但好像都是教官眼中坏分子的某种“前成人社交腔调”的启蒙。 2、我若有所悟。像进入一个更庞大更漠然的族类。像宿命性的巨大伤害在那时便已埋下伏笔。 3、那一段时间,我在夜晚失眠时,常会在网上看一个叫马未都的老头说古董,因为这一行真正神秘和引人着迷之境,就在 “辨真伪”,所以他说起那些行里眼花撩乱、各种造伪的手法,就像划破唐传奇一个神秘剑客背上的囊袋,里头牵出无数小人儿,翻滚作打,百工技艺,各自炫耀那些以假乱真的绝活。 4、常常在和一个人分别了很多年以后,重逢时错愕地听见他们在描述着一个陌生的、和你完全无关的你自己。像是一个你早已遗弃的、有着你的脸的死婴,却在你毫不知情的情况下,在他们的温室里被孵养长大。你恐怖地想象着那个死婴,在他们的温室里,发出波波声响成长的情形。有一天,你在戏院里,或是隔旁的公用电话,或是公车后座两个聒噪的女人的谈话里,听见她们在谈论着“你”—那个早在某一处岔口和你分道扬镳的“你”。 “那不是我!”你在心里大喊。 5、回到前面所说,不论是大江健三郎《换取的孩子》里,作为一个少女神,把被隐藏在成千上万个假婴孩里的她真正要守护的婴孩给辨识出来,给赎回;或是《千与千寻》里面的少女,她如何千辛万苦去跟神明交涉,把变成了猪的、悲哀的、已经脱离了人类形态的父母赎回;或是米兰·昆德拉的《顺风车游戏》,你会发觉,这一切的,瞬间的,我们突然就脱离了本来的形貌的游戏,在作家的笔下是这么简单,这么容易。其实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个界面、每一种可能的关系、每一种状态的选择中。我们在何时变成怪物?我们为何被神遗弃?我们怎么去赎回珍视的东西?这正是我相信的,现代小说不只是说故事而已,而是如何从巨量的、可能是赝品的经验中,赎换回我们原本最真实的、最柔软的、真正诗意的感性和感情,我们所爱的东西。 6、这种绝美对我来讲就是某些故事里非常奇妙的时刻,这个奇妙时刻是,它并不是靠剧情在找寻某些救赎。人心受到创伤,或是人被遗弃了,人在生活中被踩扁,发出一种别人用皮鞋踩你的叽呱的悲惨声音,沦为被羞辱和被损害者;而在这个时刻,只有透过电影、小说、诗、音乐这些艺术,在某一种时刻,它有一种幽微的光升了起来,抚平了、疗愈了所有人受过创伤的心灵。
骆以军

原作者:骆以军

骆以军作品: 《故事便利店》 《西夏旅馆》 《匡超人》 《我们自夜暗的酒馆离开》 《遣悲怀》 《女儿》 《无限阅读》
骆以军简介:

骆以军,台湾作家,祖籍安徽无为,1967年生于台北。作品以小说为主,兼及随笔、诗和文学评论。长篇小说《西夏旅馆》2010年荣获第三届红楼梦奖(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)首奖,2018年荣获第五届联合报文学大奖。代表作有《妻梦狗》《月球姓氏》《遣悲怀》《我未来次子关于我的回忆》《西夏旅馆》《女儿》《纯真的担忧》等。 (更多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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